本文作者
梅长钊,1947年出生,系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中国法官梅汝璈先生之侄。1966年武昌实验中学高中毕业,后经历文革 、下放、招工、高考,1982年武汉师范学院物理系毕业,任中学高级教师。现已退休。作者/ 梅长钊
母亲徐淑璋和父亲梅汝璘
我的母亲和世上所有人的母亲一样,对儿女大爱绵长,但她承受了比别的母亲更多的痛苦.......
如果说我的伯父,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梅汝璈是中国杰出知识分子的代表。我的父亲梅汝璘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们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许多苦难,忍辱负重,在泥泞崎岖的长路上搬动历史的车轮艰难地前行。
春晖难忘
一个四岁多的男孩,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刚才哄他入睡的母亲不在身旁,大声哭闹起来。众人无奈,只好把他带到一个地方——男孩被放在一个灯光明亮的大房间的门旁,他惊奇地看见里面的桌后安静地坐着许多大人,他的母亲站在讲台上。——那男孩便是六十年前的我,后来知道那是解放初期,那是母亲在给成人扫盲。
1954年冬,家里把刚读小学一年级的我和四哥送到南昌交由祖父母抚养,第二年寒假母亲把我接回武汉。那天天还没亮,天气严寒,祖父雇来一辆板车,我和母亲坐在其上,那时九江开来的火车只到昌北牛行,板车行驶在赣江公路大桥上,凛冽的江风刮得象刀子一样,母亲用衣被把我捂得严严实实,紧紧搂着我,再没有一丝寒风吹到我的身上。在九江只买到到汉口的小火轮船票,船行途中,江上起了大风浪,船员拿着救生衣站在船舱当中的椅上大声教大家如何使用,至今我还记得紧紧抱着我的母亲那惊慌焦虑的面庞。
又是一个冬夜,外面北风怒号,屋里温暖明亮,母亲带我早早上了床,我们双双靠在床背上,母亲笑着教我:“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一句一解释,一读一跟读,小学四年级的我,在那晚把白居易的这首诗记在了心上。
有多少个这样幸福的晚上,有多少这样幸福的时光。
还是冬天,记忆中最使我难过的是母亲的手,由于冷水洗菜,洗衣,母亲的双手冻开了许多裂口,又由于取煤生炉,这些裂口变成许多黑线,深的地方可以看到红红的肉,母亲总是用剪成条的橡皮胶布把它们粘上。
六零年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大饥荒,农村里饿死了人,城里有人在街上抢包子。一天,母亲从隔壁赵妈那里得到消息:五通口可以捡麦子,她俩相约,一起乘船去捡了好几天的麦子。每天傍晚流着汗水,晒得红黑的母亲归来,再给我们做饭。晚饭后,母亲把小白布袋里的麦穗倒到灯光下的方桌上,除去麦芒等杂物,我和四哥两人兴奋地用砚盘碾出一颗颗黄黄的麦米,它们缓解了我们饥饿的肚肠。多年后我每次去天新洲过五通口(最近一次是去年冬天大雪后和王校长,俞主任,黄主任一起去天新洲看雪。)总会想当年母亲拾麦穗的那片土地在什么地方?
六八年底知识青年下乡。到生产队打开行李,发现里面有一大包桂圆肉,不知母亲是什么时候放上。这东西现在都很贵重,那时更为稀罕,母亲是在尽最大努力给我储备营养。有段时间没有给家里写信,母亲来信责备我,说她很久没有接到我的信感到心慌。这封信我至今珍藏,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体会到母亲当年为何会那样。
七零年年初挑着一担糯米和油回家过年,晚上船到汉口时下起大雪,未进家门我就感到温暖松畅,明亮的灯光下母亲用毛巾帮我拍打身上的雪花,父亲对她笑着说:“真是风雪夜归人啦。”那次我从乡下带回来的麦芽糖粘下了母亲的一颗坏牙,“——不用上医院拔牙了。”母亲笑着对我讲的情形至今不忘。
母亲由于过度辛劳与受寒患上哮喘,并年年加重。七一年十月,由南昌来探亲的四哥发现母亲病情严重后将她送进协和医院住院。后由我从荆门赶回来接替四哥照料。(父亲当时由二十八中下放到黄梅五七干校)我白天在医院照看母亲,晚上回家睡觉。一天白天母亲缓缓对我说:“你今晚不回去,就在床脚陪我睡一晚好不好?”我看当时母亲病况不是很严重,又想着在这里挤着没家里好,没有照做。这些年每次想起这件事总是悔痛万分,从婴儿到孩童,母亲伴我睡了多少次?我却没有满足她离世前不久的唯一一次的愿望。
七二年一月,母亲病重再次入院。当时招工风声很紧,母亲斜躺在病床上喘着气对我说:“你不用管我了,这里有医生,护士,你快去跑招工的事情去吧。”再后几天母亲总从被子里伸出双手,象是在空中比划着什么,身为外科医生的大哥告诉我,这在医学上叫“捉空理线”,是意识不清的表现。十五日早上八时,我看见母亲平静地睡着,神态安详。在床对面的大哥俯身仔细观察了一下母亲,转过头来轻声对我讲:“母亲去世了。”摸着母亲温暖柔软的身体,我还不相信,医生,护士赶了过来,他们和大哥一起,给母亲换了衣裳。
母亲享年六十,那年我二十五岁。
失去了母亲,我才感到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的温暖与珍贵,就象人在有空气时不觉察,失去了才知道其珍贵一样。我的感觉是家庭垮塌了一大半。
家人从外地赶了回来,给母亲送葬。殡仪馆的火化炉前,父亲一人独自站在那里,对送进炉膛里的母亲九十度鞠躬。这图景电影般深深定格在我的心上。
九年以后,父亲也离开了我们,剩下的一小半家庭完全消亡。(三个月后,我的儿子呱呱诞生,一个新的家庭长成。万千年来,世上的规律或许都是这样。)
我的母亲和世上所有人的母亲一样,对儿女大爱绵长,但她承受了比别的母亲更多的苦难。
母亲有着抚养七个子女的艰辛,有着抗战八年的颠沛流离,解放不久母亲患了阑尾炎,开刀数次不成功,拖了很长时间,造成极大痛苦,最后是协和医院的名医管汉平大夫一刀根除,母亲对他总念念不忘。母亲中华大学毕业,一直很想参加工作,但这之前没能实现,在这之后也没如愿。心中的苦闷连孩童的我也能看出。解放后各种政治运动愈演愈烈,母亲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陷入深渊:打成右派,批斗,抄家,甚至死亡。还有家庭成员中的种种意外痛伤。而且我可怜,善良,慈爱的母亲是死在国家遭受最大灾难,家庭最为困难的时期,没听到一个好消息,没看见一线希望。
母亲死后,家中空无一人。二十天后,戴着黑纱的我被武汉一师招回了武汉。
母亲去世已四十年了,这么多年来,我总在想,要是母亲能够活过来,哪怕一天,看看现在的幸福生活,看看这么宽敞的住房,电视,空调,电话,鸡,鸭,鱼天天吃,京果,杂糖,花生随便买,天天过着比以前过年还要好的生活,国家不再搞阶级斗争,——那该多么好呀!
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忽然想起该给母亲打个电话,——可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我又想,父亲应知道,我先打电话去问他一下吧。
我突然醒来,原来是大梦一场。
今天是母亲的百年诞辰,我将父母的合影像供奉桌上,并写下这篇纪念文章。
我的父亲梅汝璘
父亲1938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政治经济系。曾任国立二中(四川合川)历史教员,保山农民银行主任。1950年由昆明回到武汉后,在二中、二十八中教语文。父亲喜爱文学,尤其是古文、唐诗宋词、各种笔记小说,小时候常见他深夜读书,有时候还用一种悠扬跌宕的腔调摇头吟哦。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就抽空给我讲开明课本上的《爱莲说》等课文。父亲健谈幽默,喜交朋友。举凡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家族逸闻趣事,父亲总有说不完的故事。不论老妪或小孩,或是来访的教授、工程师,或是乘火车时的邻座人,父亲都能有许多话题,谈笑风生。父亲喜欢大自然,每年春天到东湖看桃花,夏秋常约好友杨宁生到蛇山抱冰堂喝,冬天不好出行,却总有老友丁举贵先生过往,携来几枝腊梅花。父亲喜听音乐,“文革”前家中有一台电唱机,他爱听回肠荡气的《春江花月夜》《良宵》及《红娘》《女起解》等京剧名家唱段。父亲喜饮酒,尤其喜欢山西汾酒和竹叶青。父亲喜栽花,花不名贵但浇水除虫兴致高,喜养金鱼,鱼虽两三尾却常置案边观赏。父亲为人正直,喜打抱不平。记得又一次随父亲过交通路巷口,见一大汉与人争执,围观者不少,父亲个子虽小,弄清原委是非后,即大声责那汉理亏,在旁众人立即响应,致那汉知理屈而自动离去。父亲教育子女严格,我有次与四哥“拿”了书摊几本小人书,父亲知道后,当即牵着我们去归还,要我们认错。他并未花许多时间督促我们做功课,却常讲祖父小时因夏日蚊子多,躲进蚊帐读书;大伯刻苦用功,终成留美博士,最后当上远东国际法庭法官审判日本战犯的故事,以此激励我们自觉努力。父亲身为知识分子,却很少知识分子的架子。1958年,母亲在邮局工作,有项任务是卖报纸,有天到了晚上仍有许多《长江日报》未卖出,很是焦虑。父亲安慰母亲,拉着我接过报纸到街上叫卖,我还不好意思,父亲却沿街叫卖疾走,大大方方,没有一点不自在。第二天早上他又带我去候船室卖剩余报纸,有两位旅客一下买去所有报纸(买去垫坐)。那一刻我们轻松愉快回家的情景,恍如昨日。父亲不是共产党员,却真正做到“实事求是”,尊重历史,尊重事实。他给我们讲,右派分子中的许多人并没有什么大错,只不过说了一点真话。他讲国民党在抗日战争中还是打了日本人的,讲八百壮士,讲台儿庄大捷。他讲了亩产万斤“粮食卫星”的可笑,讲乡下人打破家中铁锅去“大办食堂”、“大办钢铁”,尔后讲到农村饿死了人。讲到了中苏交恶,讲到了美国家家有汽车,美国人民并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父亲的这些话,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已是不争的事实,而以当时的标准看,这些道明真相的话却是不折不扣的“右派言论”。对父亲所说的这些话,我当时还不相信,认为父亲思想落后,但因为这些话,在以后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不会将口水吐到在学校中拉板车的瘦小的老右派脸上。许多人都很奇怪:不少拥护共产党、为人谨慎的知识分子都不幸成了“右派”,而言语很多、喜提意见的父亲当年却为什么没有被打成“右派”?父亲被问到此问题总是淡然一笑:“那是因为二中离家太远,那年刚好调到近一点的八中,几个月后又调到离家更近的二十八中。刚到一个新单位,对领导不熟悉。”“文革”风暴来临。一天傍晚我回到家中,看见门上贴着封条,原来是父亲学校的红卫兵来抄过,楼下二楼的万太公喊我到他家吃饭,谈到学生带父亲来抄家和斗争父亲的详细情形。天黑时父亲回到家里,他慢慢撕去贴在门上的封条,忍住心中悲愤,若无其事地安慰我:“不要紧,不要怕。”家中一片狼藉,连枕头芯都被撕开。几个月后,“文革”重点转为走资派,一般群众家中相对平静,父亲拿出两口皮箱,里面整齐放着他保存多年的十几本日记、几本相册和一些较贵重的物品与较好的衣物。我惊奇地问他为何红卫兵抄家时未把它们抄去,他笑着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抄家狂潮来临时,父亲估计二十八中的学生也会来,便将两口皮箱存放到万太公家里,对他说我母亲到南昌去照料患病的祖母去了,家中无人,恐遭贼偷,请他代为保管,得以幸存。1970年父亲下放“五七干校”,1972年初母亲去世,办完丧事的父亲流着泪最后一个离开空无一人的家里。1976年“四人帮”倒台,改革开放开始。1978年我考上大学。1979年家中发生天大喜事:与父亲阔别30年的姑姑与姑父从美国回大陆探亲,火车进站后大家见面时激动与欢乐的场面笔墨难尽。父亲陪着姑姑、姑父到老家南昌及其他地方探访游览。当时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文革”风暴的沙粒,一天,万太公小声告诉父亲:派出所来过人,要他留心楼上海外来人有无异常情况。1981年1月7日夜,父亲不幸因心肌梗塞离开了人世。二十多年后在一次江汉区的教学研究会上,我遇到了一位二十八中的青年教师,我对他说到父亲在那里工作过。他身子一动,欣喜地说:“梅老师,我知道,那是一位好老师,我们学校的老教师常谈起他的事情!”忍辱的年代
父亲1971年的干校日记
父亲梅汝璘原为武汉市二十八中教师,他留下了那个苦难年代的干校日记,墨写的文字带我们回到灰暗的当年,看到现在不可思议的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在干校里无奈生活的点点滴滴。以前父亲整理箱物的时候,我曾见过里面那十余本厚厚,精美又留有岁月痕迹的老日记本。但令我奇怪的是:1981年父亲因心肌梗死突然去世,后来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原见过的那些日记本除最早的一本外,其余的不见了,—— 父亲将它们缩简为十余个简薄的小本子。中缝已经开裂, 纸张业已泛黄的小本上,1971年的日记是从1月6日开始的。
第一页
元月六日,上午,小组学习。下午,与张,钱两同志返桂坝清理书籍。1/8 写系统的“自我揭发评判”,晚,大队开大会,三位同志“坦白交代”发言。1/9 晴 吴梅林政委讲话,动员学习“元旦社论”。1/11 晴 上午,与罗桂元组长谈话半天。下午,再写 “交代材料” 。1/12. 上午,在小组交代 “ 小道消息” 来源。下午,再去桂坝拿书信文件,又犯“错误”,晚与熊大队长,王连长谈话,写“检查”至11时。1/14 (1°—8°c)小组批判会,写方正国材料。晚,陈志高“交待” 。1/16 上午,“揭发评判大会”。下午,大队批判大会。小雨,值夜班。1/18 大雨,“总结与交待”,上午写完 “x x关系” 交待,及全部检查。(父亲下放地是湖北黄梅濯港。上日记里方正国是父亲的同事,二十八中教师。)第二页
1/19 北风,今天“帮厨”。晚,小组座谈,喉痛,发烧。1/20 阴(0°—7°c)上午座谈 “阶级斗争特点,路线问题” 。1/23. 冷,结冰,晴。上午,搬木箱,竹床来。下午帮高琳同志搬家。1/24 晴,再赴八队一次。10—下午4点,排队买肉。我未准假。1/25 晨二点,黄,盛,陈,刘四同志起床,四点动身去搭汽车回汉。1/26 【旧年除夕】晴 四点醒。上午,全班送“慰问信”,下午写信写报告。晚,独自过“除夕”,喝酒,早睡。1/27 【旧年初一】 与全班向干部贺春节,大队小队干部来访。五七干校大队,连队领导来访。尽一天之力,写完 “ x x关系 ” 材料,黄昏时送去王连长家。1/28 初二,多云,上午学 “矛盾论 ” ,下午上街,过燕瑞芬家,留吃饭。黄昏时,向王连长谈 “请假 ” ,晚归。1/29 初三 (-3度°—5°c)晨结冰,冷,晴,学 “ 毛选 ” 。(1/24 中的“未准假”是未能准假回汉过旧历年。 1/28 中的燕瑞芬是二十八中女教师,教过我初中地理。)
1/30 初四,晴(-4°— 6°c)王连长指示 “ 学大寨” 动员与集体开伙。“天天读” ,看 “矛盾论 ”。下 午赴七队开班会。1/31 初五. 晴,连日池水结冰(- 4°— 6°c)上午,下午两次赴七队参加 “ 班学习” (学大寨)。洗衣,烹鱼,晚写信。2/1 初六,(- 6°— 10°c)晴 上午,一连在胡排大礼堂听动员 “学大寨”。下午,晚上住七队参加班学习 。2/2(2)初七 晴 上午,班学习,王连长来指导。下午,选择写标语的位置,特别是大礼堂,要写醒目的标语。晚休息。2/3(3)正月初八日 晴,开始到七队蒸饭吃,省力不少。今天整天刷石灰,准备写标语。晚学习。钊儿未到,闻车船极拥挤。2/4(4)正月初九日 【立春】 拂晓起,七点动工,刷大礼堂高墙上石灰,以便写标语。下午继续刷墙,晚休息。2/5(5)正月初十日,(- 4°— 6°c)结冰,天冷,北风。今天仍继续刷石灰墙。晚,班学习。午,赴濯港买物。(2/3 “钊儿未到”:钊儿即我,原约定由汉口去黄梅看望父亲,因没买到至九江的船票未去成,遂返回下放地潜江农村;以后曾去黄梅濯港干校看望过父亲一次。)2/6(6)正月十一日,北风,午后晴。布置大礼堂写标语。晚赴六大队找陈志高拿米,陈未允。又探望陈沪梅病,王超傑留吃汤圆。2/7(日)正月十二日,晴,(- 4°— 8°c) 上午治炊事,接老董写标语。又送王连长信与陈沪梅。下午赴濯港买米,买油。晚,班学习。2/8(1)正月十三,晴。上午参加濯港区斗争大会,有现行反革命,通敌叛国犯,盗窃犯六名。下午,刷标语。晚,七大队毛泽东思想夜校行开学礼。黄文英同志下午返班。2/9(2)正,十四,(休息一天)休息,下午整鱼。2/10(3)十五,【元宵节】午后小雨,北风。今日刷墙上标语。2/11(4)十六,小雨,阴天,全天学习。我写标语不严肃,对生活点伙食与集体劳动又有错误思想,受到了批评。晚上写 “检讨书 ”。十二点睡。2/12(5)十七,小雨。上午,同志们批判我的错误。午后再写“交待 ” 春节生活。晚,孟班长主持班会,胡,刘,第五页
2/13(6)十八,小雨。上午,刷石灰塗墙。下午,替生活点买米买油。途中遇雨。担重四十多斤,挑不动,气喘 。晚,请假休息。2/14(日)十九,阴天。仍刷墙石灰。部分同志挑砖打灶。接淑家信,家安,甚慰!2/15(1)二十,晴,起早,上堤挑土。下午,连部大会传达“江汉区积代会”报告 。2/16(2)廿一,晴。半夜起,步行至县城开斗争反革命坏头头胡学宽,王思太大会。晚学习。座谈。2/17(3)廿二,阴天,北风。上午,植树。下午,刷九队灰墙。晚做饭,洗衣。(室内温度5°c)2/18(4)廿三,晴。五点半起,往胡坝大礼堂参加连学习班。大队长,陶指导员动员“一打三反”,深挖5.16与北决扬。晚归。下午大组讨论。2/19(5)廿九 ,【雨水】(3°—9°c)上午小雨,全日在胡牌参加“学习班” 。下午大
2/20(6)廿五(3°—9°c)小雨,全日学习,控诉“北,决,扬”,再发言一次。晚写 “大事回忆”。隆爹十一日夜去世。2/21(日)廿六,小雨,学习班第四日,“控诉批判5.16与北决扬大会 ”。晚休息。2/22(1) 廿七,阴天,濯港公社“控诉北决扬大会”。晚,学习。2/23(2) 廿八,阴,晚西北风。上午,参加公社“控诉批判大会” 。下午,全班学习,孟国宾班长作传达报告 。晚,学习,写“大事 回忆” 。2/24(3)廿九,阴,大北风(1°— 8°c)上午,全体讨论学习“报告”内容(“一打三反”,学大寨,农业规划)。下午,刷九大队石灰墙,写标语。晚学习讨论“四好规划”,“夜校规划”, 彻夜大雨。2/25(4)二月初一日。阴天,寒甚。今天“学习日” , 在七队学习。2/26(5)二月初二,阴,上午,挑塘泥。下午学习。写“二十八中文化大革命期间大事记” 晚,与民兵排长,妇女队长商量夜校问题。
( 2/20中,“隆爹” 为父亲的堂叔,住老家南昌朱姑桥梅村。)
2/27(6)二,初三,阴天,小雨,寒。出早工,挑塘泥,遇雨而归,烘衣。上午,布置夜校环境。下午学习,练唱歌,写“大事记” 。晚,九小队夜校开学典礼。2/28(日)二,初四,阴。上午,与陈,黄去桂坝买鱼。又挑塘泥。下午学习,写“大事记”。晚自学“毛选”。夜大雨。
3/1(1)二,初五,微雨。上午,与陈镐印油印机。下午学习。晚,风狂雨骤。3/2(2)二,初六。晨雨止,上午连部在湖牌开大会,由万恒才指导员作“一打三反”小结。晚,夜校练习唱歌唱戏。3/3(3)二,初七,小晴。上午治炊,赴桂坝算鱼账。晚大队开“夜校”。3/4(4)二,初八,阴(0°—9°c)北风。“学习日”,上午学习。下午砌墙。3/5(5)二,初九,阴。全日砌墙,搬煤炭,布置房子。3/6(6)二,初十,【惊蛰】阴。上午挑坝,下午制石灰。晚,夜校活动。3/7(7)日,十一,晨落雪籽。早治炊,上午挑坝。小雨,下
3/8(1)二,十二,阴。早,中,午全天挑堤。晚,在三队听贫下中农讲家史。(室内,晨5°c)(2— 9°c)3/9(2)二,十三,阴。(室6°c)(2°—10°c)治炊事。写标语。晚,大队夜校活动。(午8°c) ,演 “现代戏”。 3/10(3)二,十四 ,阴,大北风(2°—7°c)起早上坝,全天挑坝。在工地吃饭,大风吹人欲倒。晚归,阵雨。晚,中雨。万恒才指导员来,全体赴七队开班会,讨论 “学习田” 与 “养猪”。仍十二点睡。3/11(4)二,十五,晨微雨,寒甚,室内5°(2°—7°c)上午赴七队开班会,下午“ 写心得” 。今日为“学习日”。3/12(5)二,十六,阴,北风(3°—9°c)全日挑堤。3/13(6)二,十七,上午晴,下午阴。全日挑堤坝。晚讨论“演出稿”,参加一队夜校活动。3/14(日)二,十八。晴(1°—12°c)暖。治炊事。挑堤,车水。晚,学习(在七队讨论宣传工作)3/15(1)二,十九,(1—14°c),晴。全日挑堤,打赤脚干,劲头越来越大,争取多为贫下中农服务。晚,夜校活动。3/16(2)二,二十,(室内12° c)晴,东北风大。队长派我看猪,守护一块种洋芋的土地。晚,同志们批评我的生活作风。3/17(3)二,廿一,早晴,晚雨(3—19°c)北风,守洋芋地赶猪。晚 ,收广播“社论”,讨论发言(巴黎公社一百年纪念,三月十八日)3/18(4)二,廿二,晴。“ 学习日”。(室11°c)3/19(5)二,廿三, 晴,暖。连部在胡牌传达“武汉第三次党代会”报告,赴濯港,于鲜买物。(内15°c),夜校活动改明天。3/20(6)二,廿四,早晴,午热,下午阴。全天看守洋芋地,有不少猪来偷吃。把“心得” 另写一篇。晚,一队夜校活动,九队群众大会。3/21(日)二,廿五。【春分】阴天,微雨,午后大北风。治炊事。送饭赴坝上两次,赶猪。大风吹人欲倒。(内14°c)晚更甚。冒雨赴七队练唱。3/22(1)二,廿六,阴天,小阵雨,午后风势转大。守洋芋地,赶猪。中午挑饭担子去坝上,路滑甚。(写大哥信)读姚文元;“评陶铸两本书” 。
(3/22 “写大哥信” 中的大哥为曾在东京审判过日本战犯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梅汝璈。)一字一句将父亲的日记输送到电脑里,心里感到沉重与压抑:这些都是本不该发生的事情。从71年这头三个月的日记里,可看到父亲与他的队友频繁多次地作毫无尊严的自我交待与检讨;看到年近六旬的他不胜重荷地在河堤工地挑担爬坡的艰难,请假回家过年与亲人团聚而不准的心中隐痛。干校里整日价令人木然的开会,文件传达与毛著学习,并由之挑起的人与人之间无休止的相互揭发与批判打击;人的生命韶华与价值在这里毫无意义地悲伤流逝,一代知识分子的痛苦和无奈,绝望与希冀;也看到冷漠世界中尚存一息的人性,酷寒中给人带来些许慰藉的私人间的几丝温情。年轻人会惊奇地发现,如今工作一天下班后的每个晚上可自行安排自己想做的事情或休息,而不是每个夜晚还要集中一起开会学习或批斗同事。合上父亲泛黄的日记本, 走出那不可思议,令人蹉叹痛心的干校岁月。文图由作者许可本号分享